六、别离
1.
父亲的丧事操办结束,李由之好似长大了许多。他宁可背着别人偷偷地流泪,可在家人面前,他强忍着自己内心的悲痛,和怀素一起,千方百计地陪伴着母亲和妹妹,以消解她们心中的悲苦。
吃过早饭,他和怀素一起送妈妈去学校,送妹妹去笔厂,虽然这段距离不足三里,他们一家人拉拉家常,妈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学校。在课堂上,她会全身心地阿护她班上的孩子,不会感到孤单。
送妈以后回来的路上,他和怀素总要拐到爸的新坟前去鞠三个躬,寄托心头的哀思。中午他学着做饭,让怀素早早地去迎接妈的归来。晚上他和怀素一起去接妈妈,一家人坐在小方桌上吃饭,边吃边聊天,小屋里一斤温馨。
一九六九年一月三日,这是他们这批已被分配的同学到上海集中北上的时日,留给他在家的时间是短暂的。他们所去的目的地是辽宁的一个军恳农场。冬天到北方去,这个关外的地方冷得什么样,他们都不知道。妈怕冻着儿子,特意请来裁缝师傅,用上好的棉花为儿子做了一套新的棉袄棉裤,还把原有在学校穿过的旧棉袄棉裤拆开,在原有的棉絮上又加放了一层新棉。做了新旧各一套,以备换洗。
李由之怕离别时又引起妈的悲伤,就耐心地劝止妈不要去泰州送行。一九六九年新年第一天,李由之告别乡亲,就要正式迈上了工作的征程。在通往泰州的大路旁,妈让用自行车为李由之驮送行李的邻居先行,妈抓住怀素的手反复叮咛道:“你代我把由之送上车,一定,一定呀!”又叮嘱儿子注意不要冻坏自己,到了那里及时写信回来。
“从泰州到辽宁,几千里远啊!”儿还一步未走,只见泪水啊,已在妈的眼中流!
李由之强忍住眼眶内的泪水,对站在面前的母亲和妹妹说:“妈,你和妹妹多保重!”接着又对妹妹说,“照顾好妈妈,也要关顾好自己!”又对前来送行的伯伯、叔叔、哥哥妹妹们道谢后,他才迈开了脚步。
夏怀素亲挽着他的右手臂,明显地感觉到他身子的颤抖,她深知她这位学兄这时身上的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好似倾全身之力。每每回头看站在路口送别的亲人和乡邻时,他们都看到妹妹在用手帕擦拭母亲和自己的双眼,都看到她们在那寒风中被吹动的发丝。
李由之走这从麦港到泰州二十几里的路程,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艰难过,虽说这已是平坦的大道了,在路上其他行人的眼里,这好是一个病态的年青人。
送行李的人早到了怀素家,怀洁就做好午饭等待他们的归来。历经三个多小时,他们才走到。
怀素亲眼看到她的这位学兄,自打父亲病逝后,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她能理解,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的变化,是他们始料不及的。她现在所能做的,尽可能地陪伴在他的身边。下午,送他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回来,就早早地吃了晚饭,让他在堂屋里专为他搭起的这临时床铺上早早地休息。她静静地坐在床边陪伴着,看到他睡着了,怀素才回到她姐妹俩的房间休息。
2号清晨,水池边的洗漱声把怀素从睡梦中弄醒,妹妹还睡着,她估计妈也不会起这么早。她下床从窗户里看到李由之在水池边正在洗昨天才给他用的新枕巾。她急忙穿好衣服,走到他身边:“才拿出用的新枕巾,你洗它干什?”
“我把它弄脏了!”
怀素没有再说什么,紧忙走回李由之睡的床边,看到被揭去枕巾的枕头上,还有一大片湿痕,他心里全明白了,眼前的学兄一定在夜里哭泣了很长的时间。
她接过李由之手中的枕巾,洗好后和枕头一并晾晒起来,心里却在思考如何减轻面前这位学兄内心中深沉的悲痛。在这经历的几天里,她亲见了学兄所承受的死别与生离的接踵而至,对于一个刚跨出校门的年轻学子,这真的是一场天大的灾难,是一次雷霆之击。
怀素已超出请假的时日了,她不忍心离去,她要践行伯母之托:代她把由之送上车,一定,一定呀!
2.
吃过早饭,怀素妈上班去了,李由之对怀素说:“怀素,我想去看看你爸。”。怀素沉默了,因为他爸还被隔离在厂里审查。自她请假回来,她也迫切想去看看爸爸。春节后,父女俩就再也未见过面。李由之提出要去看爸的要求后,她就考虑,这时他俩去看他,会有什么后果;即使去看,怎样去看才好呢?
一九六八年五月,姚文元将新华印刷厂军管会的文章送毛泽东批阅时,用了“清理阶级队伍”这个词。毛泽东批示:“建议此件批发全国。”从此“清理阶级队伍”即在全国展开。这阶段,各地被“清理”的对象不仅有“地、富、反、坏、右”这五类“老运动员”,还因地制宜地扩大到“反动资本家”、“政治骗子”、“国民党嫌疑”、“阶级异己分子”、“反动会道徒”和新生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等。“清队”持续一年多,也是文革中持续最久的阶段。各地运动的成绩是按“挖出”的各种“敌人”的数目来衡量的,所以“敌人们”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在这社会背景下,一九六八年九月,夏怀素的父亲夏同森被戴上“反动权威”、“特嫌”的帽子被隔离到厂内审查。批斗审查之余,就在锅炉房班长老仲师傅的监管下劳动。
李由之和怀素姐妹俩商议了很长时间后,怀洁就以给父亲送棉衣的名义先去了人印厂,为这次见面做准备。
泰州市人民印刷厂不仅是泰州的一个大厂,还有着光荣的革命历史。它的前身仅是由几个人合伙开办的印刷社,战争年代是中国共产党新四军的一个秘密印刷所。解放后进城建厂,发展成几百人的大厂。老产业工人基础好,拥有刻字,铸字,制版、排版,印刷等先进设备,在苏北地区享有一定声誉。解放后,怀素父母根据各自的选择有了工作。二十多个年头,凭借夏同森的医德医术,迎得了人印厂新老职工的信任和愛戴,由他领导管理的厂卫生室和分管的幼儿园,多次被省、市评为先进集体。
夏同森被隔离审查,厂里绝大多数职工都感到震惊。有工人公开说:“竞竞业业为我们看病消灾的人,成了‘反动权威’,这是什么逻辑?”,更多的人更不信他是“特嫌”。有工人说:“夏医生是再老实不过的人了!”在众人眼里,他从不问政治,一生谨言慎行。
自他被隔离到厂后,有些老工人轮番到他劳动和临时住的地方去聊天,还有的求医问药。食堂的厨师,在送给他的饭菜里,还常藏有一些小灶菜。监管他的老仲师傅更对他关心有加,从不让他去干重体力活,一有空就坐下来和他聊天,从他嘴里学习一些卫生知识。几个月来,夏同森虽然离开了亲人,却更靠近了工人;脑力劳动少了,体力劳动却多了;他不感到孤单,从小家庭走近了一个大家庭。
吃过晚饭,拎起中午就准备好了熟菜的两只盒子,李由之和怀素姐妹俩就朝怀素爸所在的泰州人民印刷厂走去。李由之和怀素先到一同学家等待,这同学家的房子只隔条稻河,与人印厂大门相望。怀洁拿起盒子以送菜之名,去人印厂到爸劳动的锅炉房。送上菜,怀洁轻轻地把见面的办法给爸说了说。
今天是仲师傅值班,所以怀洁进厂也很顺利。
3.
十七点半工厂放工,冬天的夜幕已经拉上,乘着人烟稀少的夜色,李由之和怀素越过人印厂门口架在稻河上的桥,走向厂门外东侧的垃圾场。不一会,怀素父亲推着一辆装满煤灰的铁皮车来垃圾场倾倒。
“爸!”怀素叫父亲。
“伯父!”李由之也招呼了一声。
“你们回来啦!”夏同森回应。
“身体还好?”女儿关心父亲的健康。
“自参加劳动后,比以前在卫生室上班时好!”
李由之站在一旁观察,虽夜色朦胧,近处看他脸色确实比以前红润。
“现在关心的人多,有书记,有厂长,更多的是工人,形形式式,丰富多彩,我不寂寞,睡觉后都还有警卫‘保卫’着呢。”老人幽默了一句。
“如有问题,你要早早说清楚噢;如没问题,也要经受得住审查。”怀素关心地说。
“我这一生,能对自己负责,同样也能对你们负责。你们都大了,把自己的路走正走好,安心致力于你们的事业。”夏同森说话的语气很自信。
李由之除叫了一声伯父,什么也没说,但特别注意在一旁观察老人的神态。
夏同森返身推着空车,面对他面前的年青人,“你们放心地走吧!”身子稍动了动,面对她女儿,“你实习的农场离家不远,有空你就回来多看看你妈,她一个人在家孤单!”
怀素点点头:“你要多保重自己!”
夏同森不想多停留,推着车往回走,又风趣地说:“你们回去吧,可能下次回来,我就有机会在家烧好菜给你们吃了!”他很自信,用这一句幽默话既安慰两位年青人,又好似也在安慰自己。
老人不愿多停留多说几句,是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半下了土的人了,不要因此影响眼前这几株正盛开的鲜花和疯长的大树。他推车回了锅炉房,义无返顾,看似无情却是深情。
两个多月的隔离审查,他隐隐觉得是有人借清队之机,寻求一种报复,表面是整他、还是通过整他而另有图谋,他还在观察和思考,他在找原因。
李由之注意看老人的表情,只见他仍然如以前一样坦荡、自信,没有一点让人感到他的猥琐和深藏不露,没有看到他的一点的失望和悲观。
倒煤灰时,怀素注意看她爸的手,远不如以前那么白嫩了,她控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李由之拿出手帕,适时地放到她手中。
“爸怎不多停一会?”怀洁抱怨。
“他不应该多耽搁,你姐最紧要的话也说了。”李由之朝着怀洁说。
“我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呢!”怀素也表示不理解。
“更多的话,不是找在这个时候说的。”李由之加快脚步回走的同时边说,“伯父说的话虽不多,但紧要的他都说了,有他对自我的结论,要我们放心;也有对我们的嘱托。”
怀素没有再接李由之的话茬,因为她感觉到李由之说得对。
“从气色看,从神情看,他镇定而安闲,这是一种自信;他理智而期盼,这是一种信仰;他脸色红润,这是健康,包括心理健康。我没见到他之前,确实很担心,可今天一见,放心多了。只是让一直原本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亲密的老人,如今隔分,这是怎样的一种切肤之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李由之说到这儿,也充满了悲怆。
仲师傅看到夏医生推车返回,快步走过来,接过他手中的车,返回锅炉房。
李由之和夏怀素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
李由之对夏怀素说:“你爸比以前胖了!”
“是胖了,气色也好了!”夏怀素不解地对着李由之问,“怪了,厂里关了他几个月,他没有精神负担?”
“可能他真的清白,所以他才无所顾忌。”
这次见面,真的让李由之有了底气,从对他的观察,他自认为夏同森的政治历史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所以在回来的路上,他都在安慰怀素。回到家以后,他同样安慰着怀素的妈妈和妹妹。
4.
晚饭以后,怀素取出新买的一双厚厚的棉毛手套和一条亲手织的毛线围巾,还有一些零碎小吃,装入李由之随身的行包中,随后又和怀洁共同把大的行装重新又作了一次整理。
怀素和李由之都没有睡意,就又步出家门,融入到冬季的夜色中。虽不是隆冬,但微风拂面,也让人有剌痛的感觉,天幕上的星星高远深沉,不像夏夜的星星那样活泼灵动,四季的夜之美,唯独冬给人以沉思。他俩在小巷里漫步,没有欢乐,也没有泪水,但并不平静。
“由之,回去吧,我感到冷!”怀素伴他出来,原想消解他心头的一点忧郁,想不到他出来还是沉闷得一声不吭,加之这冬夜冷风的吹剌,她又怕冻着他,在行程中闹上感冒,所以才这样说。
“好吧!”原本紧跟在怀素后面的李由之,往回走时,他已是在前面。怀素紧前两步,挽住了他的手臂,渐渐地,渐渐地,把原本散漫的脚步和被巷头路灯拉长的双影,全都消失到夜色里,回到温暖的小屋。妈和怀洁都休息了。
怀素在一只铜手焐子里加满热水,也坐到一边的沙发上。屋里除了灯光的闪亮,寂静得连坐钟的“的答”声都可以清晰入耳。
沉寂,并不是他俩无话可说,而是在各自心头的话语都被塞得满满的;也不是他俩不想说,而是在这即将分别前的短暂时间内选择说什么:千言万语中,既能把最重要的说出来,说清楚,又能让对方从中得到安慰和希望,这真的难!难,实在难!因为这不仅是他们现在的思考,而是他们早就在做的思忖。
六年的中学情结,四年多的大学磨砺,是他(她)俩独具的,相互也在各自的心目中扎下了坚如磐石的情感,他(她)们在各自心目中的占有,是其他人无法去涉足的,但他(她)又都把感情的东西深藏在心底,不愿将相互的挚愛表露。直到年他(她)们才在书信交流中述及。因为这已是大学毕业的这一年。
李由之在年2月16日,医院实习的怀素的信,主旨是十分明确的。在信中他是用这样的文字表达心声的:
……怀素,我俩今后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呢?
……这次回家,妈询问我俩的事,看得出妈妈在为我们俩的事着急呢!
……
我自认为经过这么多年的认知,除了母亲外,比较多的了解我的人莫过于你了。这次主要谈谈我俩的相互关系。我以为我俩有共同的奋斗目标:共同致力于党的事业,走毛主席所指引的方向,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为广大人民创造福利。在这点上,我俩这么长时期的接触,我以为我们是一致的。尽管我们身上也还存在有这样那样的一些不完美的东西,而且我们还都在努力克服。从这点出发,我们的大方向是一致的。
由于有这么多年的接触和了解,而且相互都毫不掩饰自己的言行,所以我们彼此间的性格、作风等多方面都相近,能包容。我认为这些都是要建立在深厚的情感之上,而且我们能互相促进,相互帮助,谦虚好学,有干劲、有朝气,善从大处着眼,不拘泥于细小。在你的身上,都体现出这些优良品格。我是把你作为学习榜样的。你的另一个特点是进步比我快!这是我的真情实感,决无半点虚情假意。因为要建立相互间的终身关系,不具备这些共同点,就不会有你追我赶的局面,以后建立的家庭就会庸俗化,会狭隘,或许还会不宁静,就会在小天地里葬送美好的青春,去追求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或闹得鸡犬不宁。对于那些低级趣味的不良的东西,都应及时地在我们的生活中修正掉!
为革命大业,建立深情厚谊,这算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基础。
我与你有建立终生伴侣的主观愿望,不知你的意见如何?若你同意,又不知你父母的意见如何?真非常想听到你和他们的心声。
你去过我家,我的一家人都非常喜欢你,妹妹,除了高兴外,还说要向你学习呢!我想,无论从哪个方面说,你都是她的老师,哈哈,今后的嫂师!妈对你有她最直朴的评价,说你:朴实、纯真、幼稚、善良、活泼。我有时用反话刺探她时,还会引来她对我的批评,好似你就是她的乖女儿似的。周围邻居对你的品评,全是一片赞歌……
5.
下值班的黄毛李惠玲路过传达室时,值班人叫她把一封信带给她同班同舍的夏怀素。接过信封,她就知道这是夏怀素的那位放飞而来的信鸽。
从一九六五年起,她们几个要好的姐妹,都知道了夏怀素的这一来自炮兵工程学院的秘密,都晓得这一独有的近乎超重的信函,都熟悉了这飘逸灵动的字迹。有两个姐妹甚至曾对夏怀素的来信产生好奇:“信这么厚,你们都说些什么呢?”黄毛李惠玲年轻些,更好奇得要求夏怀素把这位穿军装的人带到学院让她们看看。
“怀素!怀素!炮工传书!”今天又拿到这熟悉的信函,推开宿舍门,就近乎吼叫地喊起来。轮到她休息还睡着的夏怀素听到“炮工传书!”,当然激动,但在黄毛李惠玲面前还要装得深沉些。她慢慢坐起,穿上棉袄,把背靠在床头,拆开黄毛李惠玲带回来的信。黄毛李惠玲站在她床边,注视着她眉宇间渐渐绽放的愉悦。
“怀素,我俩今后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呢?”当她看到这句话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声音不小地自言道:“古有呆山伯,今有呆头鹅!”准备休息的黄毛李惠玲,被夏怀素这声嬉骂逗乐了,跑到床边,扭着她说:“好平姐姐,你的这位写的啥呀,看把你乐得这样!还骂什么‘呆头鹅!’告诉我,告诉我呀!”黄毛李惠玲真的想看具体文字,以平息自己好奇的欲望。
“好吧,告诉你,你先睡吧,等你睡醒了我告诉你!”怀素安慰了这位比她仅晚出生三个月的黄毛李惠玲妹妹,她才安静地在床头慢慢咀嚼李由之送来的文字。
反复看了几遍,从字里行间她看到了一颗火热的心,她既为他的呆劲好笑,“一个姑娘家,早把一颗心给你了,还非要问“什么关系”,真呆得出奇。”她又被他的诚挚所感动,非要刨根究底问个明白,倔犟得可愛!她被他对自己的评价所打动,她认为这是他心目中对愛人的一种要求,也是鞭策自己奋进的目标。平时给他写信都很随意,这次她感到举笔的深重。经过几天的思考,她才认真地给李由之表述心意。
……对你提出的要求,我那几天几乎彻夜未眠地想过,然而我自己也未得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虽然不满意,也如实地告诉你。
坦率地说,我选择愛人的标准很简单:他不仅是我的愛人,更是引领我走上正路的老师。
对于中学时代的我,你是知道的,幼稚,清高,任性。进入大学时,正掀起大学雷锋之高潮,我遇到了以前连想都没想到过的问题,比如什么叫青春?人应该怎样地活着?道路应怎样走?这些生活中的新问题。我都不理解,我束手无策,一切都使我茫茫然。我在生活的道路上徨彷,犹豫,是你最早向我伸出援助的手,成了我真正的政治上的启蒙老师,我仿佛孤儿有了依靠,得到了新的生命似的,什么都愿和你讲,而你给我的是真诚的帮助,严厉的批评。我尊重你,敬佩你,决没有什么其他想法。然而久而久之,我发觉我自己已把你和我与其他的一些朋友分开、而放到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去了。我有时会突然地想起你,有时拿起笔会毫不思考地反复写着你的名字。我们之间的通信似乎也有些神密化起来,其内容虽没有什么,但我总要选择在安静和隐蔽的环境下给你写信或读你的来信。每当这种情绪降临时,我就提醒自己,也警告过自己:切切不能把我们的关系引领到另一条路上去!因为我常常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我希望你成为一位平平凡凡的伟人!然而作为其终生的伴侣,担负的责任是很大的,她首先要有一颗最美最美的心灵,她要有理智,有广博的学问。正如马克思所说:妻子,同志,战友应该是一个同义词。我衡量过自己,我哪里有能力去承担这种责任啊?我多希望有更完美的人能成为你的伴侣,作为你最忠实的助手啊!这样,我就决不会有所失地感到后悔,我会为你的幸福感到莫大的高兴啊。这是我目前还存在的一个思想,算是一点自知之明吧!
但是当别人向我提出要建立特定关系的要求时,我都回绝了。这些人中,大都是想从我身上得到点他所能想象到的可怜的安慰和庸俗的精神寄托外,没有什么更崇高的东西,对这种人当然不足挂齿。另外这些人中,也有人却是我的良师益友啊!他是那样热情地关心着我,又是那样坦率幽默地批评我,耐心地引导我,他功课好,工作踏实,政治上要求进步,鄙视庸俗的迎合,他还有一手的好乐器,文化革命中他表现出的顽强的生命力,无时无刻不影响我,是一个真正的好同志啊!然而这一切只不过引起我对他的尊敬,努力向他学习吧!我高兴又多了一个帮助我进步的朋友,我从来也没有把他和我头脑中原有的形象等同过!后来一些迹象使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对我有些不切合我的实际的想法,我感到后果的害怕,我虽然没有答应过谁,然而心中却早就有了谁似的!当时当地,头脑中的形象越来越强烈,简直象一把火炬,在炽热地发光,在熊熊地燃烧啊!
我果断而又主动地回绝了这个帮助过我的良师。在学校里我都尽量地背开他。后来,他还给我写过几封信,我一封未回,我就是为此狠心地疏远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默默地进行的,除了尤钰姐之外,我连你也没有告诉过。自那以后我就再不和男同学交朋友了,我得到了这样一个教训:和男同学做朋友,不是破裂就是走上恋愛的道路,不会像女同学那样保险,那样理想地处理友谊。
6
但是就你和我的关系,现在的情况,我们在一起时,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有说不完的话,信中你也很少给我像以前那样的批评和帮助,我们之间仿佛是亲密了,又仿佛是疏远了,这些是我不希望的。我太天真,太幼稚,需要你的帮助啊!我感到我不知怎么处理身边的一些问题,我恨我无能,后来我只好对自己说:随便吧,让她自由自在地任性地发展吧,我没有能力果断地想出办法来了。有时加上心情不好,就更不愿去想那些问题了。
到了淮安后,我留心地观察过许多的小家庭,都是那样碌碌无为地生活啊,什么艰苦啊!奋斗啊!理想啊!前进啊!他们的谈话中都仿佛是“儿童的概念”,是“天真的幻想”。就在吃饭,睡觉,玩乐,孩子中葬送了自己的青春。想到这些,我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由之,你还觉得,过了17岁以后,时间简直像飞一样快,我总觉得才一眨眼的功夫就22岁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学到,我还无一技之能啊!我甚至还不了解我现在的世界观到底是什么?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强烈的概念:让我结结实实地渡过自己完美的青春吧!我是渴望茫茫的海和广阔天空的人,不能把青春的年华浪费在卿卿我我的小家庭的天地中,让我忠心耿耿地为广大贫下中农服务一辈子吧!不要让其他来分散我的精力吧!这就是此时此地的真情实感啊!由之,我一点也不说慌,这算是现在的又一个思想吧!
我对你没有一个成熟的看法,这是事实。我觉得你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有时觉得了解你那样深,有时一点也不了解你似的,但总觉得你是真诚的。我知道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现在连学习任务都无法完满地完成,哪里还有精力去考虑其他?由之,我很希望你能正视我,我绝对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崇高,那样完美。我身上的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太多,太顽固,将来可能会给你带来伤害的,我觉得我现在思想在倒退,比如以前我有加入共产党的强烈要求,我常常用保尔柯察金来鞭策自己。我曾经暗暗想过,如果在我退团以前不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就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一个人还有什么比没有组织的关心,帮助更难过呢?现在我可不那么想了,我已不把入党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了,我想我只要问心无愧地勤勤恳恳地为劳苦大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那我便得到了最大的幸福,最大的满足,将来我的灵魂也会含笑于九泉了。实际生活告诉我,就只做到这最简单的,也还是不容易的。
我爸爸、妈妈对你的看法,他们从未和我讲过,我也未向他们透露过我的思想。妹妹和我一样是尊重你的,我从妹妹的口中似乎也听到了一些爸爸妈妈对你的看法和要求。他们以为你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好孩子,然而他们希望我们家像社会上普通人家那种规律式的生活,不希望我离他们太远。我们搞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工作,将来不会在一起等等,等等。我听不进这些话,我们又不是生活的奴隶,而应是自己命运的主人,我当然不会屈服于爸、妈那样世俗的劝说(其实他们没有和我谈过,只不过是我作的一种最坏的估计罢了),必要时我会选择我应走的路,然而我对爸爸是很尊重的,我又不愿在这些问题上惹他们不高兴。
我,家庭,就只能给你这么多的答服了,反正我现在的思想比较动荡,也比较消沉,写不出什么充满激情的东西来。在淮安我的心情一直是不好的,我们教改的探索是以失败而告终的,最迟四月一号我们就要到公社、大队去了,做一些社会调查和基层医疗卫生网的调查,对此我还是兴致勃勃的。他们传,五月十号左右就要回南京了。
不写了,把我们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
本来李由之和夏怀素,已是一个无法分开的结合体,经过这次心灵上的再次沟通,两人的心更紧更紧地贴近了,也增强了对外来冰霜侵袭的承受能力。
也就从这年开始,风云变幻,两人不断拼搏,在拼搏中守望着他俩美好的梦园。
7.
从外面回来,还是怀素首先打破了沉寂。她思考再三,决定把妈对她的谈话告诉李由之,因为她没有勇气和能力去按妈的话去做,她想从李由之这儿寻求一点灵感和安慰。
“由之,我这次回到家,妈避开怀洁,认真地和我做了一次谈话。过去他们对我们今后的结合,猜想我可能会远离他们,又猜想我俩可能成家后不会生活在一起,感到不完美,表示担忧,但她并没有公开反对。而这次她们的态度是明朗的——”怀素说到这儿,眼里已噙满了泪水,一直注意听的李由之从隔着茶几的右侧沙发里,伸手抓起坐在左侧沙发上怀素的手,安慰道:“别着急,我还在你身边呢,慢慢说!”
“嗯——妈说,爸被隔离审查了,这总不是个吉兆。要隔离到什么时候,会弄出什么个结果来,谁都没有底。
“她说:‘由之,他根正苗红,是个好青年。学的又是军工,政治上要求高。我们家如仍像现在这样,一旦你们成家了,肯定会影响他的进步和前途,你们都不会幸福的。你若真的愛他,就应该让他有一个进步的环境。你就应乘早摆脱情感上的纠葛。
“她还说,这是她在给爸送东西时,他们两人反复斟酌后的意见。”说到这儿,怀素已潸然泪下。李由之默默地走进厢房,浸温了一条毛巾,轻轻地送到怀素的手里。
“由之哥,自妈说了以后的那两天,我都以泪洗面!一直等到你回来,我才暂时收住了泪水。
“由之哥,我没有勇气割断我俩间的情丝,我没有力量搬走我心头对你的情愫!我做梦都在营造我俩的愛巢,希望共同用她来放飞我们的理想!”怀素语音细微,如诉如泣,让坐在另一侧纱发上的李由之,震聋发聩。
茶几上的钟针已向十二点靠拢,它和台灯仍不知疲倦地忠实陪伴着这一对忘却疲倦的情侣,在俏无声息中震荡着情感的风雷。
“怀素,你们肚子饿了,到厨房去弄点吃的!”一觉醒来的妈妈、感觉两个年青人还没休息,关心着。
怀素接着用目光在问李由之“饿吗!”
“不想吃!”由之说。
堂屋里一片寂静,由之想安慰怀素,可用什么来让她解开这心头的疙瘩呢?因为这同样的疙瘩也压在自己的心上。毕业时,为填履历表上的愛人一栏,他整整三个晚上失眠,反复思悟,最后还是作出了决定。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怀素,而是让自己承受了。他想,今晚就告诉她吧,因为他们的心结都是同一个问题。
“怀素,这几个月,我也不平静!”李由之待怀素把两人的汤焐子重新换好热水后,开始说,“十一月,我们学院拉开了毕业离校的序幕,月底填写个人履历表。在愛人一栏内,对未结婚的人本无需填写。而我们这次分配的去向,就有机密、秘密和地方的区别,如不把你的情况填入,我分到最高密级单位是符合条件的。为不把我俩这多年的希冀变成泡影,我最后下定了决心,把你及家人的情况在愛人专项内作了如实的填写,只不过在这一栏内加注了未婚的说明。其目的就是让学院根据我填写的情况考虑我的去向——”
“你——”怀素不由自主地惊讶一声。她为李由之的所为而震惊:多年的相处中,她熟知李由之对解放军的热愛,对国防工业的钟情,现在竟然牺牲自己的前途和钟愛的事业而迁就于愛情!她为李由之的所为而感动:孟子云,“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真君子之为。
8、
由之用毛巾擦去怀素从显露惊讶神情的眼眶内流出来的激动的泪,继续说:“为了对组织忠诚,为让组织注意,我同时去找了我心目中尊敬的党支部书记,教育班教导员,我的入党介绍人、转制前是中校级军衔的侯富生老师,向他汇报了我俩的情况和我的选择。他说,这是给他出了个大大的难题。”
听到这儿,怀素既被他的深情所打动,又被他工作的细腻和慎重所折服。她给他在茶杯里加热水的时候,看到小台钟已走向三点,他俩都没有睡意,她静静地坐到沙发上认真听李由之的继续叙述。
侯老师沉思一会,他很认真地讲了一番话,对我是警示、是教育,也是一番鼓励。
我记得他说了这些:
“从年下半年起,我们相处已四个多年头了。大学的生活,充分显示了你的聪明才智和能干,你是64-班的班长,也是班上最先于年,至今全班才两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优秀青年,是班上的佼佼者,也是我们系可数的优秀学员之一。对这毕业的最后一门考核,你也应该交满分,以服从分配做表率。因为我们这些干军工的,越是机密和重要的,都是远离城市的边远和艰苦的地方,用毕业后在这些岗位工作的校友的话说:“干的机密,睡的土炕;没有瓜果,吃的粗粮;荒山土沟,当好和尚。”我相信你是能做得到的。”
面对指导员的话,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
“这几年的学习、实习和下连当兵,看得出你热愛我们的军队,热心于国防事业,你也初具了从事国防事业的知识和能力,把自己的所学和理想融于国防事业,当今是许多热血青年梦寐以求的,我想你也不例外。可以断想,凭你现有的学业和能力,你会在岗位上做出骄人的业绩。”
老师熟悉我,了解我,我同样点头,我同时说:指导员太鼓励我了。
他接着说:
“现在,你选择的未婚愛人,家境发生了变化,在现阶段可能不会出现你想得到的结果。像这种情况,组织并不要求你填写。”
我接着告诉他,我们俩都已有了口头约定,我应该让组织了解,并考虑——
他好似知道我要说什么,就接着我的话茬说:
“你填报是对组织的坦诚,对愛情的忠诚,这无可非议,但同时你也是想让我们能参照你填报的条件,来全面考虑对你的毕业分配,这样可以兼顾你的事业和你们的愛情,你说是吗?”
我笑了笑。他继续说:
“你的愿望是好的,我们也想这么做,但对于你们的这种要求,我们不能做,也做不到。
“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人事与文革前的发生了很大变化,对有的事和人,是与以前完全相反的评价或结论。过去不显山露水的成了革命派,过去的一些革命者,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像你遇到的这种情况发生在我院很多学生、老师和各级领导身上。学院决定,这些变化的情况一概都不作考虑分配的依据,仍认定你们年入学的履历,这是对你们负责。”
侯老师的话把李由之说得心服口服,他继续恭恭敬敬地听老师讲:
“这次你们的分配方案主要分三类,一类是机密级的,归国防科工委,这批人先到东北某军恳农场锻炼,将来还有第二次分配。第二类是秘密级的,基本是三线军工厂。最后确因身体不好,或家庭中已有明显情况,我们把这些同学送往地方企业。
“征求个人意见时,我看到你填的‘1、厂。2、江苏。3、安徽。’我知道这是你有意把自己降到二、三类上。虽然方案没有最终通过,但我估计你的愿望是不能实现的。
“所以我一开始就提醒你“对这在校毕业的最后一门考核,你也应该交满分,以服从分配做表率。”
我问:“老师,我会被分到东北去吗?”
侯老师说:
“根据我给你讲的学院的分配意见,你自己已可作个估计了。我劝你是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好。”
9.
教导员的一番话,平易又亲切,浅显又深邃。过去有事我向他请示,都会得到启示或明确的答复,但今天的这一番长谈,虽然让我了解了上级的政策和情况,但最终教导员没有给我一把解开心头问题的钥匙。于是我又向教导员请教:
“去东北的这批有二次分配,从中又可能又有多单位的筛选,管理我们的人会考虑变化的情况吗?”
教导员思考一会后说:
“你提出的有些问题我无法回答,但与你们有关的环境是会有变化的,这是肯定的。不仅二次分配的人会有,即使已定向的同学也会有。但一定要把握好自己,情况变好的,不要后悔当初;变坏的,也不要沮伤。尽管环境变化会影响你,但谁也阻挡不了你自我奋斗的步伐。
“管理你们的人会不会考虑,怎么考虑对待,都是一个变数。同样是运用同一的党的政策,都会不一样,但概括起来,从“左”掌握的人偏多。你的问题有其复杂性,假如你已结婚了,小夏家庭情况变复杂了,会考虑已有的情况分配,又会教育你要正确对待。但没有哪个人,即使极左的人,也不会要求你去离婚而适应工作环境。因为你们没有结婚,一般都会要求你以满足工作为重,如你不这样做,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态度问题,立场问题。处理不好,将会对你的前途和进步有很大影响。”
我听到这里,真的不知所措,我诚恳地问他:“老师,如遇上这种情况,我怎么办啊?”
“我祝愿小夏父亲尽早有个好的结论,你的一切烦恼就都没有了。但你也要有复杂一些的思想准备。就当前而言,你们是处在待分配的阶段,这个时段估计不会很长,又很重要,如在这段时间内,小夏的父亲有了不好的结论或做不了结论,都是一个很麻烦的事。组织给你提的要求,你一定要慎重对待,根据你们的具体情况,权衡利弊,妥善处理。
“我们谁都企望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和一个理想的工作,但这两者常常有矛盾,不如人意,处理不好,又相互影响,有时不得不在某个方面做些牺牲。我看到了你填的自愿,你是有意降低自己的密级条件以适应与小夏的结合,这也不能算你错,因为家在人的一生中确实是很重要的,在任何岗位上你都可以工作,而且我相信你都会干得很出色,但这不代表你就不会遇到麻烦和烦恼。假如你为了工作,去重组家庭,不等于没有好的家,也不排拆有不理想的家,同样也会遇到麻烦和烦恼。就得全靠你或你们,去面对去处理,展现在你们面前的幸福或痛苦,成绩或挫败等,就是这些环境和你们努力成败的结果。
“但我希望你,要始终要做到,胜不骄,败不绥。人生的道路是由心来描绘的。所以,无论自己处于多么严酷的境遇之中,心头都不应为悲观的思想所萦绕。想奋斗的人永远寻找方法,颓废的人永远寻找理由。世界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想不通或不肯迈步的人,生命就是用来奋斗的。
“另外,我还得提醒你,你今后遇到的领导,不一定都会十分地理解你,细致耐心地帮助你。你们走出学校,就都是走上了工作岗位的社会人了。一定要有这个自我角色转变的认知,有了这个认知,才会使自己的天真浪漫少些,在社会实践中使自己变得日益成熟起来……”
怀素,侯教导员的这次教导,暖心呀,至今都余音绕梁,把我从浑沌的状态中拯救出来。
在李由之叙说时,怀素静心宁神地听着。这等于也给她上了一堂生动的社会知识实践的课,这些内容是这样现实、生动,温暧又体贴,更耐人寻味。通过李由之这段回顾,她更清晰地感知李由之的内心世界的豁达、真诚,为她所付出的代价,是昂贵和崇高的,是无法用物质的东西来度量的。
10.
寒夜就在他俩倾心交淡中悄然走过,茶几上的小座钟已告知,到了三日的六时多了,天井内已充满了曙光。李由之站起身,举了举手臂,伸了个懒腰,仿佛挥去了一夜未睡的倦态,深情地对怀素说:“平,我很想吻你!”
怀素站起身,走到李由之的面前,拥抱了他,并微微地仰起脸,默默含情地期待着!这时,李由之双手抚着怀素的秀发,低头深情地给她送上他一生中的初吻,久久地吻,吻得热切,但不疯狂!
这时,邻家的公鸡叫早,以其特有的腔调好似在叫“哥俩好---”
“出去走走吧!?”李由之拉起怀素的手说。
“好!”怀素应声,接着对已在房内准备起床的母亲说,“妈,我和由之出去走走!”
“早一点回来吃早饭,别误了行程!”老人边穿衣边叮嘱女儿。
走出小巷,这地处城东南角的一片园林菜圃全在雾霭的怀抱之中,灰白的纱帐贴地而漫,不仅隐没了菜圃里的一些绿色菜蔬,还淡化了这田畴中一座座灰色的民居,构成了一幅亦真亦幻的田园美景。
两人浴入晨雾之中,并肩走在这城河边,看得到他俩飘逸的身影,听得到他俩的曼妙之音。路边一棵棵长绿大树,任他俩穿行其间。河边码头上已有浣衣人,捶棍起处,虽看不到飞溅的水珠,但捶衣声声,已打破了这清晨的宁静,拨动起水面的雾幔,缓缓向周边飘漫而去。
从现在起,李由之将迈向新生活,这新生活是美好的,这新生活又像雾一样的虚幻和朦胧,这新生活又是实实在在的,是需要用智慧和行动去丈量的。
回到家,妹妹怀洁紧忙为他俩端来热气腾腾枣子和汤圆,招呼着:“这红枣是我昨天就煮好的,这汤圆是妈早上做的!”
老人是接受过儒学教育的,她秉承传统,做这顿早餐既是送行,更是寄托她内心的祝福和企盼:早(枣)早(枣)团圆!早(枣)早(枣)团圆!尽管她不主张女儿的这一婚姻,这是从政治上考虑的;从生活上考虑,她觉得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女貌郎才!
他俩吃好早饭,怀洁已把两辆人力三轮车喊来,装上行李,由之向怀素妈妈辞行,分乘着两辆三轮车,直趋城西北的长途汽年站。怀素坐在李由之的一边,脸庞紧紧地依偎在李由之的胸前。
李由之抓起怀素的手,轻轻地说:“怀素,我们今天来个约定……
”怀素两只眼盯着他,期许他继续说下去,“今天分别时,我们都不要流眼泪!”她沉默了一会,轻轻地点了点头,同样她也轻轻地说:“你也要答应我,要多自我保重!”。两人认识了这么多年,虽然还没有生活在一起,她总感到他对工作认真,对别人关愛,对自己却是马虎得很,干起活来又不要命。一九六四年下连当兵锻炼就是个例证,本来要四人合力抬杠起的炮架,他和另一个同学,两就把托把搁到各自的肩上,就是这一下,腹压骤增,两人都把自己撑出个腹股沟斜疝,回校后住院才把它修补起来。这次到东北去开荒种地,不知又是什么样了,所以她千虑万虑,多希望他保重点自己。
听了怀素的话,他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车开了,李由之站在车上看着紧随车侧同向而奔的姐妹俩,他在挥手,她们也在挥手!车渐行渐快,渐行渐远,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了,李由之也没有坐下来,也没有擦拭充盈在眼眶里的泪水,任它自由地滴落!滴落!
握别时,他俩没有流泪。车开了,怀素紧随其侧,目光紧随着他,追随着他,她不断地向他挥手!车出站了,怀素紧随跟跑其侧后,目光远远地紧紧地追随着他,她真怕在她的目光内消失去他的身影!她继续向他挥手,不断地挥手!车开远了,怀洁拉住了姐,怀素止住了紧追的脚步,她的目光仍眺望着他,还继续地向他挥手!车影都消失了,怀素还站在那,她出神了,仍还继续地在挥手!不停地挥手……
她眼前全是他那张充满自信的脸,全是他那张充满活力的脸,他那张熟悉的让人可信赖的脸。
她耳朵里全是分别时那熟悉的声音:“我们才刚向生活迈步,让我们用高度的热情,最大的努力,不懈的奋斗,去实现心目中的向往!让我们共同努力,做一名百劳不倦的战士!”
“百劳不倦的战士!百劳不倦的战士!百劳不倦的战士……”
她出神了,她入神了!她眼里全是这战士的脸庞,她耳里全是这战士的声音,全是!
“姐!
“姐姐!
“姐——,姐姐——!”
怀洁连声叫怀素,声音一声高似一声,才把怀素从痴迷中拉了回来。
在回来的人力车上,怀洁没有劝止依靠着她的姐姐的哭泣,沿路上没有停止的哭泣!此情此境,她也没忍住自己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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